欧阳应霁:我是“杂种”
文:ad1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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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3-2
1、真正的幽默是笑中有泪,这是漫画的最高境界。
2、为什么我们在香港买任何的楼盘,住进去就好像是在法国南岸,旁边就是巴黎凯旋门,啊,太无聊,太让人生气了。
3、真正的味道是在家里,外面的味道基本是商业包装。

(文:陈静)“我现在又回到漫画中了,那里有一个真正的欧阳在。”43岁满头白发的欧阳应霁认真地对我说,眼神明亮。

和大多数设计人士一样,他在装扮上已经有一种刻意的过人之处。脑袋中间留着一撮白发,类似鸡冠,这个发型出自香港有名的理发师之手;没有字母、没有标记的纯白体恤,下面却是一条奇特的仿古黑裤,裤裆宽大,长至膝盖处,裤腿却又紧紧裹住,这是一位日本设计师的作品。

这位目前活跃于两岸三地的艺术家,一直难以被标签,漫画、写作、美食、旅行、家居设计、电台主持等等,各种角色集于一身。2003年,一口气在大陆推出6本“家”系列:《回家真好》、《设计私生活》、《两个人住》、《放大意大利》、《寻常放荡》、《半饱》。2005年12月,这套书又推出了“之二”。

在尽情玩味文字和图像之间奇妙的落差后,欧阳觉得人生的这一“出轨”阶段该暂时告一段落,他又要开始回归他最钟情的漫画了。


我真是个“杂种”

欧阳应霁在香港理工大学的专业是平面设计,令他出名的却是漫画。1983年,大学期间,他开始在香港《商报》连载“男儿汉”专栏,3格的小故事,表现年轻人的生活状态。他对于漫画的兴趣可以追溯至孩童时代。他的艺术家父亲欧阳乃沾收集了许多连环画,使他小小年纪就有机会看到张乐平、丰子恺和张光宇这些中国漫画界老前辈的杰出作品, 张乐平的《三毛流浪记》是他的最爱,“不知道翻了多少遍”,书都翻烂了,他也舍不得丢,用漂亮的盒子装着。

他的毕业论文就是中国的连环画发展史,为此,他特地跑到北大,和贺友直见面。“那时候我的普通话很烂,他问我什么系,我说是传播设计,他就很奇怪,一个设计船的人怎么会对漫画感兴趣呢?”但欧阳应霁清楚自己的漫画倾向,和贺老的《山乡巨变》相似。他走的不是政治漫画的路。“如果要说继承的话,从丰子恺、张乐平那边下来,有政治吗?有,有时事吗?有。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表现。”

如果欧阳应霁吸收的养料止于中国现代漫画,他的题材就不会这般大胆出位。向他打开另一扇门的是欧美另类的地下漫画。在大学期间,他热衷旅行,去欧洲、去美国,看那些非主流的漫画。“对我冲击很大,哦!原来可以这样画!”可以碰所有的题材,可以很色,很暴力,甚至可以用很粗糙的方式来呈现。这些都告诉他,在漫画创作的领域里,没有条条框框,只要能是出自作者内心强烈的表达冲动,都是精彩的。

一次次旅行,一次次学习。黑色幽默的,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嬉皮士文化有关联的,小资的……他称法国的桑贝是他所看到的最知识分子、最小资的漫画家。最后,他笑着说,“我真是个‘杂种’,很多方面都对我有影响。”

欧阳应霁就这么形成了特有的风格:对生活中的荒谬或者沉重,用搞鬼的方式呈现,带着幽默。和他的好朋友畿米完全不一样,尽管他们两人有时在大陆被同时提及。畿米敏感于生活的细节,对感情的捕捉很准确,用一种比较温柔、甜美的呈现方法;而欧阳应霁却把幽默视为终极目标,他相信,真正的幽默是笑中有泪,这是漫画的最高境界。

人总是很贪心

如果只画漫画,人生好像单调了些。1983年至今,欧阳应霁干起了一大堆“杂活”,漫画反而成了业余创作。在香港这个仅凭着纯粹的艺术很难生存的商业都市,这并不是新鲜事儿。他坦诚地说,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吃了很多苦,因此不愿意像父亲那样,专心于画画,令生活陷入窘迫。

1987年大学毕业,他没有和大多数同学一样,走进广告公司。拍了半年广告后,赶紧刹车,很偶然地进了香港商业电台。从幕后写稿,到节目主持,几乎做过所有的节目,音乐类的、软性的清谈类的,到1997年离开之前,他已经是负责美术的创意总监。从此,欧阳和广播电视结下了缘分,随后的几年,他也会在香港的各家电视台客串节目主持。

在电台工作的同时,他的画笔也没闲着。他的漫画在香港、台北各家报纸、杂志连载,同时也做唱片设计和形象指导。从1990年开始,每年他都去参加米兰家具展,回来后撰写文章向读者介绍。1992年开始在香港《今日家居》中开设与家居相关的专栏。接下来就是关于旅行、关于美食的文字和不断增加的专栏。粗略统计,到2004年欧阳应霁一共开设了连载漫画专栏近30个,从1998年至今,家居和美食的专栏也开了十多个。

对于文字的难以割舍的爱好,促使他把一些专栏文字分别结集成册,自己设计封面, 2000年后陆续在台北、香港和大陆推出“家”系列,使更多人得以在纸上触摸到浓郁的欧阳风格。

1997年,欧阳放弃了中规中矩的电台工作,以“自由撰稿人”的身份活跃在创作人的圈子里。1999年,他开始涉足商业,和几个朋友合伙在铜锣湾开了一间家居小店“Here”,专售杯盘碗碟等小玩意儿。热闹过一阵后,香港兴起十多家类似的家居小店,欧阳应霁只好重新回到漫画创作上来。

家居小店不在了,倒是“Here”的名号延续下来,成为现在他在中环的工作室的名字。他的公司不公开营业,偶然接手朋友的家居或餐厅设计,逐渐走上正轨。现在,年过40,却依然笑容满面、活力四射的欧阳,决定把更多的时间分配给漫画,他和另外几个志同道合的男生,组成了一个漫画团体“春卷”,这个名称和他多年前创办的漫画杂志《蟑螂》一样奇特。他们准备年底出版一本香港故事的漫画,然后,明年策划一个“香港漫画年”,邀请内地和港台的漫画家,到上海、北京、台北,甚至欧洲巡回展出。

他带着笑意侃侃而谈,看得出,从他的脑袋里,创意和点子,随时都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。

每个人有自己不同的家

陈静:写了这么多关于家居的书,能不能比较一下,大陆、台湾、香港,在家居设计这一行的差距?
欧阳:你会在台北、香港、上海看到同样的室内设计,上海一个餐厅的装潢可能和台湾的完全没有分别。同一个东西出现在台北、香港或者内地任何一个城市,意义应该是不一样的。我们应该理清楚,哪些是完全的拿来主义,哪些是真正从当地的文化氛围中生长出来的。这也会牵涉到全球化和本土化的论争,我认为越是具备国际化水准的,越是很道地的很本土化的设计,我欣赏的一定是呈现出当地色彩的东西。

陈静:你是说内地很多是拿来主义的东西?
欧阳:我觉得是。香港抄别人,内地抄香港。为什么我们在香港买任何的楼盘,住进去就好像是在法国南岸,旁边就是巴黎凯旋门,啊,太无聊,太让人生气了。要等这么多外国月亮之类的东西烂掉,不知道要等几十年,才能真正出现有我们自己文化感觉的东西。这是很严重的问题,你拿那些发展商没办法,只能在自己家里,做点什么。

陈静:你对于家居设计的想法背后有没有哲学思想在支撑?
欧阳: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背景,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家。要提出一个可以总结或者统一所有的家的思想,其实是不可能的。我愿意家是开放的,说得偏激一点,是解散的,这对于一般人来讲,好像比较难理解。(笑)我觉得我不该去提倡家怎么装饰,我不是“生活家”的身份,我反而要提出,必须关注、尊重、欣赏、利用每一个细节。

我也希望再写下去的话,能够更正确地反映当前尤其是内地,在这么多国外的产品开始流通的时候,我们该怎么选择,怎么对待。这其实很需要在内地生活的经验,才能真正写出来,我对自己有点担心。

另一方面,我很愿意谈真正的中国设计是什么。好像我一直在谈国外的品牌,但我真正关注的,真正希望的是有一天,我们可以说,这是中国设计。

陈静:很多媒体把你和小资、中产联系在一起,这是不是一种误读?
欧阳 :可以说是。但这些都是标签,我以前也在媒体工作,很清楚,媒体必须要找一些这样的标签让一般读者去了解,让他们有一个比较简单的认知。我不会太反感,太抗拒,我也看不出这对我有多大的伤害,无所谓。但是如果有能力的话,自己应该出来说得清楚一点。读者真正要接触的还是你的创作,你的作品。

陈静:读者看到你喜欢这么多设计师的作品,感觉你好像和优雅的生活是联系在一起的。
欧阳:你说我优雅吗?你说我好品位吗?其实,我有很不优雅,很坏的质地在里头,没有接触我真人,一般读者可能没有办法看出来。我也没有必要把我很不优雅的地方故意表现出来,反正这个误读满有趣的。文字有它的限制,这是我没办法的。我倒是愿意在字里行间,把一些很矛盾的东西也呈现出来,有一种说法叫“打着红旗反红旗”,呵呵。当然另外一个我也强调,慢慢生活,这也是我理想的状态,搞不好我的生活里只有十分之一可以保证自己慢下来。你刚才也看到我流着汗吃饭,所以人就是这么矛盾,目前的社会状况就是这样,如果你可以幽默一点,把一切都当成玩笑,就好一点。

陈静:其实你的生活也很忙?
欧阳:对,我忙得乱七八糟,要做的东西太多了,不过还没有到累死的状态。(笑)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敏感,一定要让自己处于一个状态,这样相对地健康,而不是被一个东西拖着、一定要满足别人怎么看你。也包括出书的节奏,两年一推推6本,有点太夸张,太多,太快了,现在应该慢一点,沉淀一点,当然我希望这个市场够成熟,可以让我有这么长时间。在还没有被遗忘之前,突然又跑出来一个东西,提醒一下我还在,就OK了。

陈静:你住在大屿山,在中环上班,每天来回跑?
欧阳:对,每个星期我会维持1天或2天,在家里不出来。早上在家里写稿,中午后出来,坐船到中环,我也满享受的,可能是我一天中最享受的部分。我很喜欢坐车坐船,有一种浮浮沉沉的感觉。

陈静:我很好奇你自己的家是什么样的?
欧阳:因为女朋友的强烈要求,一直没有让媒体去拍我的家。我家有1000多尺,很简单,白色的墙,深木头颜色的地板,基本上把3个房间全部拆了,一个大的空间,所有东西都挨着窗和门,中间空了一大块,需要间隔都是用活动的板。我觉得家是一个储藏的空间,主要是书和CD,但是我不愿意每天看到,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门,把门拉起来,就是看不到东西的空间。朋友送的画、雕塑,连我爸送我的字画,我都包起来,因为外面已经这么凌乱了,在家里不想再看到那种凌乱。

做饭的男人很性感

陈静:没想到你对美食也很有兴趣。
欧阳:我从小就很喜欢吃,也不太满意一直在外面吃,总想在家里弄一点,给人家知道,也会加很多分(笑)。我能记住在某一个地方吃过某一种东西的味道,然后回来把印象中和书中所讲的配一配。

我妈在上海出生,有在家里做饭的习惯,因为他们是印尼华侨,所以会在菜里放很多油炸的红葱头,这样把几个地方的特色混在一起,变成我们家的味道。我去意大利,第一次吃到提拉米苏,竟然有这么好吃的甜点,多加一点酒,或者不加,完全可以弄出自家的口味。我自己喜欢这样做,如果多花一点时间,回家做成自己的饮食风格,有机会传给下一代的话,可以变成一种传统。真正的味道是在家里,外面的味道基本是商业包装。现在,我每天争取做中饭。

陈静:男人下厨房做饭,好像是一件挺浪漫的事情?
欧阳:你不知道,从来都是男人做饭啊。这个传统我觉得也没有停过,虽然好多妈妈在家里做饭,但我觉得做得好的,很多是男人,比如厨师,上海男人不是有这个传统吗?广东也有一些男人做菜很厉害的。主流的社会分工把男人分到办公室去了,我觉得这是很不公平的,很多男人如果能真正发挥男人的魅力的话,其实是在厨房(笑)。在办公室,很多男人是无趣的,因为大家都争得太厉害了,一争就争出狰狞的面目。反而是你在厨房好好做出一个菜,哇,那个性感得不得了。

陈静:你的创作涉及很多领域,你对自己究竟如何定位?
欧阳:广义来说,创作人的标签已经OK了,只要你自己知道,任何一个标签都没有把你钉死。你说贾樟柯是一个导演吗?但我觉得他不仅是一个导演,他也是诗人,是很好的编剧。我自己希望是漫画家或者作家,就看哪个排在前,至于设计,我还不敢想,现在真正能设计的也就是自己的书,而且我也把它当作作家身份的延伸。还是简单一点好,我很怕说他做这个、做那个,一份清单长长地列下去,媒体常常都会这样,其实做这么多东西,肯定会乱掉。这么多种身份,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。

陈静:你如何保持自己的创作激情?
欧阳:我常常在几个方面提醒自己,第一是好奇,第二是诚恳,第三是幽默。“好奇”是一切东西的基本,你必须问自己,我为什么要这样,可不可以不这样?这是人在生存方面的推动力。如果你这个也知道了,那个也差不多了,那你就快要完蛋了;诚恳,就是当你好奇以后,你需要表达的时候,必须要有真心实意的心态,很直接地呈现出来,而不是考虑商业的因素,为哪个牌子说好话,故意隐瞒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。要对天对地对得起自己,我是很追求光明磊落的状态的;幽默,其实这个世界很多事情是让人很痛苦,很伤心的,我是悲观到极点的那种人,所以为什么不乐观一点呢?可以用一种更开放的方式去处理,笑中有泪啊。